第一章
下缠着胶布的老花镜。他沾着粉笔灰的指甲划过花名册,在二年级三个字上方悬了半晌,最终落向泛黄的纸页:明天上学来早点,记得带张竹椅板。
奶奶用粗糙的手摸了摸我的头发,不再言语。
4
秋分那天,我踩着吱呀作响的竹椅板凳回答黑板上的问题。
粉笔灰簌簌落在张老师谢顶的脑门上,他捧着搪瓷缸的手一颤——我悬空的双脚够不着地,却能够着黑板上沿的田字格,歪扭的春字正骑在裂缝间。
放学回到家,奶奶在刨后墙根的硬土。她将磨秃的镢头砸进结实的泥块,碎土里滚出几颗陈年落花生:读书人要扎根,就得往苦处钻。汗水顺着她脖颈的沟壑流进补丁,浇在刚埋下的黄瓜籽上。
腊月里的寒风撞开教室破门,我裹着奶奶用化肥袋改的棉袄默写。
新发的作业本是从张老师家赊的,每页纸都印着去年收购站的流水账。张老师孙子在墙角折纸船,忽然抬头问:姐,光明的光怎么写
我翻开发硬的字典,封皮裂口处突然掉出片干枯的黄瓜花。抬眼见窗外残雪里,有株嫩芽正顶开冻土,在奶奶去年埋镢头的地方,蜷曲的藤蔓缠住了半片碎瓷。
出门前奶奶往我手心里塞了块烤红薯。
掰开焦壳时腾起的热气,暖烘烘的糊了我一脸。暮色漫过晒场,我看见王会计家的黄瓜藤正攀过篱笆,嫩须须卷住了去年冯老师遗落的粉笔头。
开春时我承包了全班作业批改。红钢笔水是拿鸡蛋换的,画钩的痕迹总渗着细小的冰碴。那天替张老师誊抄工资表,听见他在檐下跟村长叹气:女娃灵性是灵性,可惜...
钢笔尖突然戳破账本,洇开的墨迹像朵畸形的花。我摸出字典夹层里的黄瓜花标本,轻轻按在破损处。
晨光穿过漏风的窗纸,瞥见去年写在墙缝的算式——那串记录奶奶开荒面积的数字,不知何时已爬满整个西山墙。
毕业考那天,我把竹椅还给了张老师。走出祠堂改的考场时,裤袋里沉甸甸的黄瓜正撞着腿骨。
奶奶蹲在当年埋籽的地方挖沟渠,新垦的碎石地里,藤蔓已缠住界碑上的王字。
来看!她掰开结霜的土块,露出深褐色的根瘤。那些瘤子硌着碎石长成古怪形状,却把隔壁越界的南瓜秧挡在三尺之外。
我摸出温热的黄瓜塞进她手里,突然发现瓜蒂处凸起的纹路,恰似当年作业本上晕开的光明。
5
春去秋来,燕来又飞走。
当青石板缝里突然钻出的野菜蔫了时,姑姑们就该回村了。
奶奶把豁口的陶罐擦得锃亮,给空荡的床铺上刚晒过的被子。
老院子里住着的也只剩两三户人家。
春桃嫂子往夯土地上啐瓜子壳:死丫头片子杵着当门神呢
秀婆婆当年要是跟三姑娘进城,这会儿早住上带电梯的楼房咯。
春桃嫂子摸着新烫染的卷发,在阳光下看着像团晒干的刺藤,我问她为什么顶着一头枯黄的茅草,她说我不懂,那叫潮流。
祠堂里传来奶奶的声音,囡囡,去村口打瓶酱油回来。
我抱着打酱油的塑料瓶往回走时,路过大槐树,听见烟嗓里漏出的闲话:...亲闺女接都不去,非要守着个赔钱货...
...前儿瞧见黄老皮往她院里拎香油...
——
我脚步匆匆,不敢停留。
灶台上方悬挂的腊肉往下滴油,奶奶踮脚往梁上挂腌鱼的身影单薄得像张纸人。
十五年前她也是这样踮着脚,把被遗弃在院子后门的我够下。
愣着干啥剥蒜。奶奶弹了我个脑瓜崩,指腹的老茧蹭过额角时,带起一阵陈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