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麦芒的痒。
去年她半夜咳血染红了枕巾,现在炒菜已经闻不出咸淡,却总能精准逮住我偷藏不及格的数学卷。
自从姑姑打了电话通知回来的时间后,奶奶就数着日子盼着。
砂锅里炖着老母鸡:囡囡多吃点,读书人最金贵。
奶奶把鸡腿夹进我碗里,自己嗦着椎骨突起的鸡脖子。油灯将她的影子投在贴满奖状的土墙上,那些三好学生的证书在风里沙沙作响,像极了当年她在石头地里烧荒的声响。
姑姑们踩着高跟鞋进院里时,奶奶正教我腌雪里蕻。
紫红色指甲戳着我的校服袖口:妈,您把买棺材本的钱都糟践了
三姑腕间的金镯子撞在腌菜坛上,惊走了偷啄盐粒的麻雀。
奶奶突然抓起扫帚拍打晒衣绳,去年给我做棉袄剩下的碎布头扑簌簌往下掉。
眼红我家咸菜
她故意把酸菜缸搅得震天响,回去问问你们汉子,哪个敢把工资折交给丈母娘
6
我蹲在井边洗芥菜时,听见厢房传来压低的啜泣。奶奶捧着大姑送的羊毛围巾坐在床沿,围巾上还别着百货公司的价签。
当年要不是你妈狠心,你也不会发烧烧成肺炎...她布满裂口的手指抚过围巾流苏,突然狠狠扯下价签,啪地贴在独生子女证的空格上。
月光漫过腌菜坛时,我摸出枕头下的存折。奶奶歪歪扭扭的铅笔字躺在存款人栏,利息栏的墨迹被泪水晕开成小小的银河。
后天我就要带着这团银河去县城考试,而黄老皮送来的挂历正哗哗翻向立秋——那是我通知书上报到的日子。
瓦檐下的蛛网突然颤动,夜风送来晒场新麦的焦香。
奶奶鼾声里夹杂着含混的呓语,窗台上的野薄荷在月光下舒展叶片,恍若当年她从坟茔间摘回来救命的草药。
月光爬上窗棂时,奶奶还在灶台前熬粥。米粒在陶罐里翻腾,腾起的热气模糊了她眉间的褶皱。当年你就像这米。
她用木勺搅着逐渐粘稠的月光,在雪地里冻得发青,我拿体温煨了整夜...
我摸到胸口前的高中录取通知书,粗糙的纸边割着指尖。油灯把我们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恍惚间变成无数双手在争抢什么。
我去县里读书后,您少跟人置气。我说着往灶膛添了把柴,火苗突然窜起来,在奶奶浑浊的瞳孔里映出两个跳动的光点。
她往粥里撒了把野葱,香气突然尖锐起来。
记着。
汤勺磕在陶罐上发出清响,别人扔的边角料,拾起来就是宝贝。但要是有人想夺你捂热乎的...她没说完,屋外惊起夜枭凄厉的啼叫。
我走到院中,银河正从乱坟岗上方流过。
那些曾被奶奶铲平的荒草,此刻在月光下泛着银边,像无数等待认领的星光。
露水打湿的录取通知书贴着胸口发烫,我突然明白奶奶为什么总对着荒地自言自语——有些东西长进血肉里,就再也不是边角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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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初秋的风带着山核桃的清香,我蹲在灶台前添柴火,看着奶奶佝偻着背翻炒栗子。
铁锅铲刮过焦糖的声响忽然停了,囡囡,明天开学的东西都收拾好了
早装好了。我盯着灶膛里跳动的火苗,火星子噼啪一声溅在手背。奶奶忙放下锅铲要来查看,我缩回手笑道:不疼,倒是您老寒腿得少碰凉水。
月光漫过东厢房的瓦檐时,我摸黑起来喝水。
堂屋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昏黄的灯泡下,奶奶正往我书包里塞牛皮纸包,油渍在纸面上洇出深色的圆圈。那是她腌了半年的腊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