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光中织出一片灰蒙蒙的帘幕。黄耀斌握着铜制门环的手顿了顿,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迅速消散。他听见门外有细碎的脚步声,像一群急于报信的麻雀,在雪地上踩出沙沙的响。
推开店门的瞬间,风雪卷着红绸布的一角扑面而来。八十四岁的李大爷拄着拐杖站在最前面,驼着的背上落满雪粒子,却把请愿书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件稀世珍宝。老人睫毛上结着细小的冰晶,眼镜片后的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盛着两盏煤油灯:黄师傅,三百二十七个签名,还有隔壁幼儿园孩子们的画。
红绸布掀开时,一张蜡笔画轻轻飘落。黄耀斌弯腰拾起,纸上用稚嫩的笔触画着一个红色的椭圆,旁边歪歪扭扭写着红烧肉三个字,椭圆上方有三个火柴人,两个大人牵着一个小孩,头顶用拼音写着:wǒ
yào
hé
bà
ba
mā
ma
yǒng
yuǎn
lái
zhè
lǐ
chī
fàn。林筱接过画时,指腹划过孩子用力过猛划破的纸洞,忽然想起常来的那个小男孩,每次都要把红烧肉汁拌进米饭里,吃得鼻尖都是油。
这是中班的小雨画的,李大爷搓着冻红的手解释,她妈妈说,这孩子每天放学都要路过咱们店,闻着香味就走不动道。老人从请愿书里抽出一张收据,你看,这是她爸爸交的定金,说等攒够钱,要在咱们店办小雨的十岁生日宴。
林筱的视线被收据背面的字迹吸引,那是夜班出租车司机老陈的潦草笔迹:黄师傅的热汤比老婆煮的好喝(别让她知道)。字迹被水痕晕开过,仿佛写的时候手在颤抖。黄夏忽然想起,老陈每次来都要坐在吧台角落,喝光汤后盯着墙上的老照片发呆,原来他的妻子三年前因病去世,家里再没人给他留一盏灯。
最角落是枚模糊的猫爪印,沾着淡粉色的印泥。黄耀斌认出那是三花猫阿福的爪印,这只总来蹭吃的流浪猫,上个月刚被隔壁花店老板娘领养。想起阿福第一次跳进后厨时,林筱用鱼饼诱它上钩,黄耀斌笑着摇头:连猫都知道,这里有温度。
拆迁办工作人员抵达时,后厨正炖着给流浪猫的鲫鱼汤。黄夏领着他们穿过吧台,不锈钢操作台映着来人严肃的脸。当他们看到老灶台时,脚步忽然慢了下来——风门打开的瞬间,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像时光的碎语,混着二十年前的酱油香,从砖缝里幽幽溢出。
这灶台用的是传统蜂窝煤炉,黄耀斌用铁钳拨弄着通红的煤块,火星溅起又熄灭,当年砌这灶台时,林筱挺着七个月的肚子,还非要帮我和水泥。他指着灶台上的凹陷,看这里,是我砸核桃给小夏补脑子留下的,现在摸起来,还能想起她第一次叫爸爸时的奶声。
工作人员中的年轻人盯着墙上的老照片,忽然指着林筱年轻时的马尾辫:我奶奶年轻时也爱扎这种头绳,蓝底白花,说是跟上海的时髦姑娘学的。他的声音里带着惊讶,仿佛在旧时光里遇见了亲人。
勘察结束时,雪越下越大。为首的工作人员姓陈,四十岁左右,公文包里露出半截拆迁通知。黄夏注意到他全程没说话,只是反复摩挲着裤兜里的东西。临离开时,他忽然走到餐馆门口,从包里掏出那张拆迁通知,慢慢折成一只纸船,放进流浪猫的食盆里。
我爷爷生前也有个小面馆,他望着漫天飞雪,声音低沉,拆迁那天,他蹲在面馆门口抽了一包烟,最后只带走了一双竹筷。纸船在雪水中轻轻摇晃,后来我才知道,有些东西拆了就没了,钢筋水泥能复制街道,却复制不了人心。
黄耀斌看着他踩在雪地上的脚印,深浅不一,像极了菜谱里那些被反复调整的调味比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