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话。他把自己摔进那张床里,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很快,粗重、带着哨音的鼾声就响了起来,像一台年久失修、随时会散架的破风箱,粗暴地撕扯着车库内沉滞的空气。
我抱着自己那个小小的背包,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服和父母唯一一张合影。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横七竖八的障碍物,走到那张行军床边。指尖触碰到冰凉的床沿,硬邦邦的。我躺下去,蜷缩起身体,薄薄的床垫下,金属支架的棱角清晰地硌着骨头。昏黄的灯光在天花板上投下模糊晃动的光斑,角落里堆叠的废旧轮胎和巨大机器投下浓重、形状怪异的阴影,在鼾声的节奏里微微晃动,仿佛蛰伏的兽。
隔壁的鼾声停顿了一下,接着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咳嗽平息后,一句含混却恶狠狠的咒骂砸了过来:……妈的……操蛋玩意儿……
不知是在骂梦里的什么,还是骂这糟糕透顶的生活。
我猛地拉过被子,那被子带着一股陈旧的机油和汗味,紧紧蒙住了头,试图隔绝那令人窒息的鼾声和粗鄙的咒骂,也隔绝这个冰冷、油污、弥漫着陌生气息的世界。眼泪无声地洇湿了被角,渗进布料粗糙的纤维里。
日子像生了锈的齿轮,在机油、汗水和粗鲁的咒骂声中,艰难地、嘎吱作响地向前滚动。
陈大勇的生活有着近乎刻板的轨迹。天刚蒙蒙亮,他就像一头被惊醒的暴躁野兽,带着浓重的起床气,伴随着一连串含混不清的脏话(他妈的……困死了……这鬼日子……)挣扎着从木板床上爬起来。他会去屋子深处那个用破木板勉强围起来的角落,那里有个简易的水龙头和水槽。水声哗哗,接着是用力擤鼻涕和漱口的声音,最后总是以一声响亮、带着发泄意味的吐痰声结束。
早餐通常是隔夜的冷馒头,或者路边摊买来的油乎乎的煎饼。他坐在一个倒扣着的废旧轮胎上,大口吞咽着,一边翻着本破破烂烂的汽车杂志,指头沾着油污在纸页上留下污迹。吃完,一抹嘴,把包装纸随手扔在地上,抄起他那套油腻的工具包,拉开铁皮门,身影消失在门外巷子浑浊的光线里。铁门哐当一声甩上,震得墙壁簌簌落下灰尘。
我则独自留在这个巨大的、散发着金属和机油冷冽气息的空间里。白天,这里空旷得让人心慌。我尽量待在行军床附近那一点点被窗户投下的光线眷顾的地方,翻看课本,或者只是抱着膝盖发呆。阳光穿过蒙尘的玻璃,形成一道微弱的光柱,光柱里无数尘埃在无声地狂舞。寂静中,耳朵变得异常灵敏。
有时,会听到一些极其细微的声响。是喵呜还是风吹动某处松动铁皮的呜咽或者是老鼠在角落里窸窣声音很轻,很飘忽,似乎从那些堆积如山的废旧零件深处传来,又像是来自墙壁的缝隙。我屏息凝神去捕捉,它又消失了。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遥远车声,或者隔壁邻居模糊的说话声,证明这个世界还在运转。
傍晚,沉重的脚步声和铁门被拉开的声音宣告陈大勇的归来。他带着一身更浓重的机油味、汗味和疲惫的气息。晚餐要么是他从外面带回来的廉价盒饭,要么就是煮一锅挂面,胡乱扔点青菜进去。吃饭时,他很少说话,沉默地吞咽着,眉头习惯性地拧紧,脸上那道疤痕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更加狰狞。电视开着,放着吵闹的本地新闻或者足球赛,屏幕闪烁的光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吃完饭,碗筷往水槽里一扔,他又会一头扎进那些冰冷的机器里,或者对着某辆送来维修的破旧摩托敲敲打打。扳手砸在金属上的哐当声、他烦躁时脱口而出的咒骂(这破逼玩意儿……死轴了……操!),是夜晚车库的主旋律。
我们的交流仅限于最必要、最简短的字眼。
水。
他会把空杯子重重顿在唯一一张还算干净的矮凳上。
我默默起身,去水槽接水。